在常人眼光中看来,特异出众的人士,也许会是只从大处着眼的人。其实未必然,人在大的方面顾得到,小的方面也顾得到,才能成就事业。用平等的态度看人,对人的了解才深。
像我这样一个并不太活跃的疏懒人,能结识宣化(度轮)老法师,这样一位一天到晚多方弘法的忙碌人,并不足为奇。在香港召集的“大般若经重印讨论会”上,我与宣化(度轮)老法师曾有一面之识。自从那次会面,至今已有几十年了。
三十五、六年之前,我印了一本小书,叫做《程氏新禅语》。印了一千本与人结缘。后来老法师看到了,又用同样的纸张、款式,印了五千本。那年秋天,我去了英国剑桥,就没与老法师见过面了。老法师在美期间,又让万佛城刊物的编辑们把《程氏新禅语》选录转载了若干条,刊登在上面。那个期间,我又印出了《设问语录》,老法师看到之后,又让他的门人,将此书译成英文刊登出来。老法师对这些小书的垂青,一直使我深记在心。
法界佛教大学草创,我的名字也出现在名单上。在以后的几个暑期中,我也偶然去教了几回书,并在道场中小住,颇感清静。
我在第一次对万佛城的听众谈话时,就尽可能用平实的语气,谈了一些眼前的问题。事后老法师向我说:“老实人,出了名了。”
老法师不止一次劝我在将来搬到万佛城法界佛教大学去定居教书,也曾让旁人向我说过。我有一次是这样用譬喻来回答的:“我不敢开将来的支票”,原因是开了就得全兑现,目前未必能保证他日张张支票都能兑现,所以先不开。
我在美国中西部住了二十多年。如果当时移动,不说旁的,就说二十多年来的纸张,一张一张的看一遍,就得用半年以上的时间。无法说走就走。有一次老法师说是可以派两位在家弟子来帮我搬东西。我就说搬东西容易,处理没有秩序的纸张难,没敢说做就做。人既不开远期支票,当前也就暂求心安了。
老法师的道场,中外出家徒众,都日中一食,规矩很严。外客在里面短期住时,晚间可以到斋堂吃预先准备好的饭食。我在万佛城小住时,有时老法师也派人送饼干来,可谓关心备至。
我曾对老法师说过几次,有外客住在这道场里,可能感到自惭形秽,因为看到出家人们尽量往清净处做,而自己在外界很难避免世俗的污浊,看了人家的精严戒行,而己身觉得望尘莫及,不免有望洋兴叹的情形。
几年前我有一次带着病到加州看老法师,老法师很快就派人把我送去一位中医的诊所,又用电话一再关照医师,加意诊治。草药拿到长堤圣寺,他的徒弟们细心煎好了药,放到温而不凉的水瓶,端了进来,我一口气就喝光了。由这件事,可以看到道场里的人士们,除去慈悲为怀的表现之外,热心、细心,也是外界人士,所未必能想象的。
我每次到老法师的住处,多是上天下地的闲谈 ,近几年来,他对人说,我是他的老朋友。这个“老”字,我可以勉强接受,但是他偶然称我做“平生知己”,则令我惭愧汗颜,万万不敢当了。
我曾对人说过,如果我本来值三十分,后来到值三十二分,那就有些进境了。如果人一下子先看成值八十分的人,那我就算值得多过三十二分,也自觉见不得人了,何况本来离三十分还远呢。
几十年来,我从不曾送礼物给老法师。至于捐给法界总会法界佛教大学的小贡献,则是例外。老法师对我这个自奉清简的书生境况相当了解。常常问起我有新作品要印行没有,我知道他的门下有几位居士有印书的知识、技能,诸多方便。可是我为避免打扰他人,书自己抄写、复印、装订,于心更安,所以近年印出的小册子,都由自己包办,没有麻烦各界的热心人士,这些小册子。又多属有关文艺之作,自问于道场无甚用处,所以不如亲力亲为,自己去印。至于老法师对我的关怀,对文化教育的热心,我则是一样的铭感于心。
我最后一次同老法师见面,是在去年(一九九四年)的夏天。我飞到洛杉矶时,有老法师的门人到机场去接,然后送我到长堤圣寺。我同老法师谈得很好。临走之前,有外客去拜访,其中有一位擅长医疗筋骨的中医师。老法师在百忙中让客人替我看看左臂的扭伤。经过一番推拿,我臂部的筋好像有一个扣给解开了,几个月来,从无此轻松的感觉。从此左臂上下恢复了灵活。我这次做客人,真是受益甚多。我住的州,并没有住着这样的中医师,不到加州,很难得到这种方便。老法师那里,偶然有这样的外客,我才在偶然的机会中,得到这么大的帮助。
像我这样愚昧鲁钝的人,居然可以和老法师一谈就是几个钟头。在陌生的旁人看来,可能会以为我是个健谈之客。其实这与健谈、不健谈无关。只是冲口而出,全无机心就是了。若在外界鱼龙混杂的环境中,一不小心,说话太直率,惹了生事的人,就可能有远离事实的传言加在自己的头上。倘去辩解,则白白浪费时间。我对于这种情形,初时也认为应该辩解,后来则主张不去理会那些无谓之言谈,也不必去讨论。这样一来,就算本来健谈的人士,也表现不出能说会道的长处来了。至于在老法师的面前,我则不用辩解任何问题,老法师早就知道我的真性格。我不必有什么谈话艺术,言辞无所保留。所以一谈就畅畅快快,直言无隐,因而时间也就拉长了。
当我在病中看到报纸上关于宣化老法师圆寂的报导,真是料不到的。从未想过他走得竟然这样快,这样早。众人的震惊也是必然的。我这里疾病缠身,不能去给老法师送行。愧怍又有何用,只得在昏花的眼睛约略看得见的情形之下,模模糊糊的写了这几张稿子,遥致敬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