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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化老和尚追思纪念专辑第二册

追思短文

就像玄奘大师时期的中国一样,二十世纪晚期的美国,也泛滥着不同种类的佛教。中国在汉末及唐朝时,一波又一波不同的佛教教派,由印度传到中国。现在在西方,我也看到了丰富杂乱的各宗各派的教法,都各自宣称是地道的真正佛教。玄奘大师(公元五八六至六六四年)为了寻找真正的佛教和起源,并为解决佛教教理众说纷纭的困扰,到印度去朝圣,同时将神圣的经典带回祖国。

玄奘大师为大学者、大翻译家,是少数精通梵文的中国人之一。他伟大的旅程,为佛法由一个文化至另一个文化的传扬,创下了佛教史上的高峰。现代的美国人正如隋唐时代的中国人一般,渴望着有一位觉明、资历深的人来匡正视听。说起来荒谬,但是现代人追求正法的情形,比玄奘大师当时取经的过程,或者还更困难一些。

就算现代的美国人已经可以读到许多佛书(其数量、质量可说是空前未有的),但是“阅读”的困难却是我们想象不到的。像玄奘大师当初所发现的一样,我们美国人现在也发现了真正活的佛教,不是经由阅读佛书、学习论典所能贯通的,不论你怎么样仔细阅读也贯通不了。佛教只有经由微细的内心“自修”才能贯通。玄奘大师对经典的洞察力及理解力,得自于两个相辅相成的来源:(一)他自己的德行及修持。(二)他在那段难以想象的旅程上与多位善知识的接触。

正如常说的两句话“感应道交难思议,修行信解相感应。”读玄奘大师的日记使人感到,“佛道人性化”的善知识,在那个时代比现代要多,而且比较容易碰上。或者在那种物欲不高,比较“原始”的时代,人们比较注重爱护自己的灵性,自身的修持也更严谨。所以我们的图书馆和书店虽充满了佛经及佛书,但是和我们对圣教的智识和修持似乎不成比例。我们对“无上甚深微妙法”的渴求,也比不上几世纪前的善男信女那么热切。

还有一件荒谬的事,是玄奘大师那时得冒生命的危险,横越荒漠和冰山来寻求圣教的明师,而我们在美国,圣教和明师几乎可以说是送到我们的门口。从一八九○年代,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,佛教和法师们明白地为佛法设了一条新路程:就是由东到西,由亚洲到美洲。就像以前法流传到新的国度时一样,这脆弱的法传到新土地上时,其成功与否,不在于是否只将经典传到而已,而在于能否把那“活的传统”传到新土地上。要佛法在新的土地上,在新的人心里生根,完全得靠佛教中身教的力量和启发才能成功。宣化上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,他的愿力就是要将佛法带到美国。

*      *      *

我第一次遇见上人是在一九七六年,那次会面预示了与上人直接个别接触的重要性。(很有趣地,我在 三藩市金山寺遇见上人之前,我已在梦中“见到”上人了。)照一般的习惯及规矩,那天每一个在庙里听上人说法的人,都向上人顶礼,表示对他所传承的法的尊敬。我对向上人叩头顶礼这事很厌恶,“多难看!多卑贱!”我一面看着别人叩头,一面心里这么想,“简直作贱自己,多迷信,我永远都不会向人叩头!”大概在我心灵深处,我还保留了幼时上“基督教义”课中学到的基督教“不崇拜假神”的告诫。

一次,上人在讲经时,忽然好像无缘无故离题而讲着:“有的人到庙上来求道,但是却充满了我相和自大,不能接受道。好像一杯茶已经满到了茶杯口的边缘了,注入的法水会流溢到外边来。他们只求人认识他,赞美他,只想戴高帽子,又贡高又骄慢,所以‘有眼不识,有耳不闻’。”

这些话直打入我的心里,是冲着我来的。我并不喜欢这些批评,但是很奇怪我也不在意。这些对我所作的忠实又直接的真话,使我暂时忘却了受到伤害的自尊心。

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。

我以前从不觉得自己骄傲,但是我立刻就感觉到上人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境。讲完经后,我上前向上人顶礼。我对自己说:“如果有人能认识我,比我自己认识我自己还清楚,我应该向这个人顶礼。今天我从这个令人好奇的和尚那儿,的确得到了一件无价的礼物。”上人微笑不语。

以后我就经常到上人这儿来听经了,并发觉上人的法出乎意料地好。在我的生命中,这是第一次可以完全自由自在地去谘问探讨,既不受教条、教义、教理的约束,又不须放弃理性。上人那时正在讲解《华严经》,我自己觉得逃不了似地投入那“了解、扩大心量及其心的境界……,没有执着、没有束缚、解脱了的心。”上人将我引入佛门,他广大、深邃的教诲,使我明白了什么是佛教。可是次年,我的亚洲之行,完全粉碎了我对佛教的印象。

*      *      *

一九七七年,我随上人的弘法团赴马来西亚、新加坡、香港、印度尼西亚、泰国等各国。这些国家的佛教,是一种经过几个世纪与当地习俗、信仰、迷信相结合,混杂了许多附加物的佛教;一种已经完全变质的佛教,不是我们在经典中找得到的那种佛教。对这种盛行在亚洲的佛教,当时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。

我们曾去一间寺庙参观,那间庙的俗艳装饰及那种外道蛊惑人心的宣传,特别地令人心烦,无法控制。佛桌堆满了酒肉等供品(佛制戒杀禁酒),大把大把香放出的浓烟,使人窒息,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。浓烟将金色的佛像熏得没有了昔日的光泽,成为一种赭褐色且又黏黏的。虔诚的信徒们,争先恐后地将大罐大罐的油,注入小小脏乱的油灯,油灯里的油,满溢出来流了一桌。在庙的各各角落,人们围在一起,摇着“杯筊桶”,在地上掷筊以卜吉凶。哀伤的人们以一捆一捆的纸钱来“贿赂”鬼,恐怕他们生气报仇,拉住已死的亲人不得往生天堂。外面又焚烧着许多纸扎的船、车、房子、飞机、宫殿,焚烧给死去的亲人,让他们在阴间享用。这庙上的情形就像个马戏团似的,又像玩杂耍的。还有一种机器,投入一枚硬币就会有一尊塑料做的女神,沿着一条轨道掷出一个玩具球,球里装有预测福报的来临的讯息,这一切使我对“佛教”彻底地绝望。

在东南亚,上人对听众的开示,是以一位祖师的身份作狮子吼,义不容辞地护持正法。上人以几分幽默的语言来缓和气氛,并且拿我们所见到的每一件打着佛教招牌的事,做为讲演的话题。

上人说:“假如你上炷香,这炷香是一种象征,象征你愿意身意清净,戒行清净,所以可以成为佛法的载法之器。点香的意义,在于表示你的诚心诚意,想清净你的意念,引起佛菩萨的感应,这是一种象征、表征。香的烟本身不会使佛欢喜,佛不像我们欢喜香水,想吃香的东西。如果你这样想的话,那你就完全误解了,你根本就是谤佛。你想一想,如果佛还在色尘、香尘里转的话,怎么能成佛?就是阿罗汉都不会被五尘所奴役。如果一炷香的香味,能使佛欢喜,一百炷香就更使佛欢喜了,就好像赂贿作官的,或拿糖来引诱小孩。佛不像凡夫那样贪好的东西,凡夫的这种想法和做法是藐视佛。”听到这儿,有的人坐立不安,有的人则坐直了身子专心地听着。

上人继续说:“你看那些佛像,都给熏黑了!佛都给烟呛住了。本来就是净土,现在都污染成秽土了,都是给贪心和无明给弄的。”四周鸦雀无声,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。

有的人一定听得很不愉快,所以站起来走了。剩下来的人,尤其是一些年轻的,受过一些教育的人,带着笑容热烈地鼓掌。

上人又说:“至于给鬼烧纸钱,问问你自己这合理不合理?有没有道理?鬼不是无形的吗?那它要有形的东西做什么?要纸钱做什么?这假钱连小孩都骗不了,又怎么骗得了有“鬼通”的鬼呢?死人的身体都分散了,还要那些纸房子、纸车、纸船、纸飞机干什么?这真是愚痴,真是迷信!”

最后上人用平静悲愍的口吻说:“佛教是什么?就是智慧教。释迦牟尼佛在开悟时说:‘一切众生皆有佛性,皆堪作佛,但以妄想执着,不能证得。’佛就是“觉者”。所以不要舍本逐末,舍近求远,要回光返照,向自性中去找佛,今天我就说这么多。”

第二天早上我在洗脸时,上人笑着问我:“你觉得我昨晚讲得怎么样?”“师父,有很多人不高兴,但是也有很多人很高兴。”

上人又说:“我讲话的目的不是要人高兴,也不是要人不高兴。我只讲真话,合乎真理的话,我一向就只会这么做。”

我告诉上人,在亚洲旅途上所看到的“佛教”使我的希望幻灭。我又说,我原以为在东方,在这个所谓圣地,会看到清净高尚的佛教,可是我看到的,却是在其它宗教里同样存在的一些迷信奇怪的信仰。

上人从容地说:“一切唯心造,佛教就是智慧教、心教。佛教就是心的解脱,将潜在的智慧发掘出来。我要我的弟子们有智慧,去发掘他们本有的智慧,不要弄得那么迷信,那么执着。你们不要跟我,也不要跟他,你们要听自己的真我,自己的佛性。你们要学习真理,运用自己的智慧,是道则进,非道则退。要记得《金刚经》上说的:‘若以色见我,以音声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’你懂了吗?”上人微笑着问我。

数星期后,我和上人坐车到乡下去说法。司机是当地一位虔诚的佛教徒,他问上人:“师父,南传(小乘)佛教说只有一尊佛,就是历史上的那尊佛,北传(大乘)佛教说有许多佛,到底哪一个对?究竟是只有一尊佛?还是有多尊佛?”看起来司机好像有一点要为难上人似的。

上人说:“根本没有佛!”听了上人的回答,那位司机呆了,车子也顿了一下。

“什么?!你怎么可以说没有佛?!”司机怀疑地说。

上人笑着说:“‘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’?本来就只有大智慧。谁有大智慧,谁能运用他本有的大智慧,谁就是佛,迷者为众生,每一个人都有成佛的可能,所以我说佛有无量无边那么多。佛的意思就是“觉者”,觉什么?觉知“无我”的真理。所以基本上你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佛,所有的佛都是不存在的。”上人顿了一下,看看这位司机懂了没有?接着又说:“自己吃饭自己饱,自己穿衣自己暖,自己修行自己了。不管是一尊佛,或是一千尊佛,除非你修行,不然佛还是佛,你还是凡夫,佛和你不相关。到底是一尊或多尊,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,你觉得我的回答怎么样?”

司机想了许久,然后点点头说:“嗯,真好,真好!”我心里也这么说着。

*      *      *

最后,记得有一次在讨论“儿童及教育”的座谈会上,当上人听到世界各地儿童悲惨的情况及统计数字:捱饿、受穷、被虐待、被父母弃而不顾……,生活在暴力及邪行的环境中,我注意到上人低下了头轻声饮泣。当上人的眼泪流下来时,让我看到了佛陀的大慈悲,这就是上人所具有的广阔胸襟,这就是上人常常教导我们的:慈悲。上人“同体大悲”的精神,使我相信他的眼泪不仅是为这些儿童而流,也为那些伤害他们的人们而流,也为这些儿童将来所生的儿童而流。但是上人居然责怪自己没有德行而哭泣,上人常常说因为自己修行没修好,不能发挥以身作则的能力,来防止这一类的悲剧发生。上人的现身说法和活生生的榜样,使我觉得佛教是活的;我相信许多其它遇见上人的人,也觉得佛教是活的,就在与上人接触时,我们可以感觉到上人的精神永存。

慈恩唐三藏玄奘法师偈颂

古今中外无二人

为法忘躯涉险辛
精诚感动诸天护

佳愿堪回大地春
百折不挠金刚志

万魔难退菩提心
六度桃开征祥瑞

仰望慈恩再来临

宣公上人作于一九七二年九月二十三日